施耐德教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小时,入侵者始终未被发现。
紧急状态被激发之后,所有摄像机都开始工作,每一个出入口都被严密地监控起来。他们也不可能逃离这个校园。
异乎寻常的平静让他觉得不安。本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这很危险。他揣摸不清对手的身份和意图,这种感觉阴魂般萦绕不散。
“除了叶胜,这里还有能使用‘言灵·蛇’的人么?”他转向曼施坦因。
“言灵能力的秘密档案我无权查看,但至少还有一个,我自己。”
“你的言灵是‘蛇’?”
“我的领域比叶胜还要大三倍,如果我能够言灵,也许能找出入侵者,但是在守夜人的‘戒律’下,”曼施坦因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们的力量被强迫着沉睡。”
“能否请守夜人解除‘戒律’?”施耐德试探着问。
“我父亲?”曼施坦因一愣,“不可能的,只有校长能命令他解除‘戒律’。”
“情况很特殊,我们现在得不到校长授权。但只要解除了‘戒律’,我们有700个可以使用言灵的学生作为战斗力,力量会空前强大。只是这一晚,可以试试么?”施耐德盯着曼施坦因的眼睛。
曼施坦因沉默了很久,拿起了电话:“只能试试,这个老牛仔……是那种六亲不认的角色。”
教堂钟楼的阁楼里,正放着1952年的经典西部片《中午》,执法官贾利·古伯挎着枪走在沉沙飞扬的西部小镇街头。
看电影的人装束跟贾利·古伯也差不多,一身花格子衬衫,一顶卷沿的帽子,一双牛仔靴,靴子上的马刺亮晃晃的。
老家伙像个硕大的土豆般躺在沙发里,把脚翘得老高,手里拎着一瓶啤酒。
电话铃响了,他抓起话筒。
“你还在看《正午》?看了那么多遍,不烦么?”
“嗨!昂热!你回到学院了么?”老牛仔眼睛亮了。
“是啊,还找到了龙王诺顿的骨骸,我正准备给它做核磁重现。”校长说,“我建议你改看《闻香识女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热血电影,”老牛仔说,“你是个风骚的老家伙。”
“嗯,我说,解除‘戒律’吧。”
老牛仔忽然坐直了,放下酒瓶,脸色渐渐变得严肃:“你是认真的么?”
“有入侵者,诺玛的判断是龙族入侵,让年轻人们锻炼一下不好么?”校长淡淡地说,“龙族亲王们就苏醒了,他们该历练一下了。”
“言灵可是瓶子里的魔鬼,轻易放出来,虽然能够获得力量,但未必是好事。年轻人们做好准备了么?”
“拥有龙血的人,本来就是在用魔鬼的力量对抗魔鬼吧?这个世界将是我们两个都守不住的了,我们需要年轻人。”
老牛仔沉默了很久:“暂时同意你吧,管好你的学生们。”
他关闭了电视,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只有桌上的一盏烛光照亮他苍老的脸。这盏烛光已经点燃了多少年?十二年或者十五年?他都记不清了。
电话铃又一次响了。
“哪位?”老牛仔拎起话筒。
“爸爸。”电话对面的人有点战战兢兢的。
“嗨!曼施坦因我的儿子,晚上好!你的感冒好了么?我非常想念你!”老牛仔忽然眉飞色舞起来。
“爸爸,我是三周之前得的感冒,感冒这种病即使不吃药两周也会自然康复。”曼施坦因叹了口气。
“哦……是么?”老牛仔挠了挠头,“儿子你找我有事么?”
“我是想……请问您能否……我知道这可能违背校规,但是今晚情况特殊,有人侵入,现在没法找出他们,而学院里有些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他们的目标。”曼施坦因迟疑了很久,“能否请您……暂时地解开‘戒律’?这是执行部施耐德教授和我共同的请求。”
老牛仔沉默着,看着天花板,久久地不说话。
“我知道这个电话越权了,对不起打扰你看电影了。”曼施坦因忍耐了很久,急切地想挂电话。
“哦……不不!”老牛仔说,“我是在思考,过两周就是你的生日了吧?亲爱的儿子。”
“是啊,”曼施坦因有点尴尬,“想不到您还记得。”
“那就……当作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吧!我马上就解开‘戒律’,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我可是会为了亲爱的儿子而违背校规的好父亲啊!”老牛仔信誓旦旦地说,“儿子,你会知道有父亲是种很幸福的感觉!”
曼施坦因满脸茫然,挂断了电话。
“怎么样?”施耐德看着他,“如果他不同意就算了。”
“不……他同意了……”曼施坦因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可我总觉得……很奇怪。我小时候他是那种生日不会带我去坐云霄飞车的父亲,一天到晚找不到他,酗酒滥赌,可是他居然说……要把这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
“好好享受迟来的父爱吧!”古德里安拍着老友的肩膀。
“不是这回事,好么?”曼施坦因瞪着眼睛。
阁楼上,老牛仔把啤酒喝干,在沙发上坐直了,吹熄了桌上那支蜡烛。
随着烛光熄灭,一个强大到足以笼罩整个卡塞尔学院的“灵”溃散了。
图书馆地下几十米深处,中央处理系统的监视屏幕上,几十几百道银蓝色的光束缓缓地升起,那是太古流传的力量。
学生们在骚动,他们被压制已久的“灵”,复苏了。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队长从缝隙中跃出。龙文的唱颂声里,她的身影变得越发的漆黑,最后简直漆黑得像是一团墨。
言灵·冥照。
落地的瞬间,她的身影溃散。好像她原本就是一片墨迹,被一泼水从纸上洗去了。
“站在我身边,我的领域,是我周围大约两米的范围。”她的声音传入每个同伴的耳朵里。
此刻就有学生从他身旁不到一米的地方经过,但是完全没有觉察到路灯下有这么一缕飘渺的黑烟拂过了她的身体。
山顶泉湖边上,诺诺探出半边身子往山下看去,那个倾斜幅度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
“喂!”路明非不好去拉她,“掉下去就挂嘞。”
“萤火虫一只也不剩了。”诺诺嘟哝。
“萤火虫?”
“我说的星星是种大个儿萤火虫。夏天的时候,它们会从山下沿着瀑布往上飞,漂亮极了,夏天水雾也很大,看起来就像星星在一片云里面上升一样。”诺诺说,“你真的当我很傻?到山顶才发觉是个阴天。”
路明非在心里骂了句娘,这个师姐真的是个巫女吧?他想的什么都被解读了,包括那些藏得很深的……不过想起来他也没什么很深的想法。
路明非十八岁,拥有一张美好的白纸般的人生,只有一根头发丝的深度。
“你听说过归墟没有?”诺诺盯着瀑布看,“说大海里有那么个地方,到了那里海底就消失了,海水流到那里会变成一道超大的瀑布,落差几千几万里,人要是落下去,永远也到不了底,都是下坠的时候饿死的……”她的声音极轻,“灵魂像萤火虫那样慢慢地升上来,靠星星之路,飘回家去。”
路明非干瞪眼,这个大海般深沉的寓言超过了白纸的思考极限。
“喂,你是来真的么?”诺诺还是往下张望,“我可以答应哦,只要你不怕背负着第一天刚答应美艳新生成为被大部分男生痛恨的对象结果第二天就立马出轨成为全校通敌的恶名。”
路明非一哆嗦,他还以为那句没有经过大脑的话已经被刚才的沉默自动抹掉了。
“我提醒你一句,我受恺撒的委托,调查过你的小女朋友——这位最近血统仅次于你的新生,校方在入校测试上测试过她的身体素质。”
“学校还有测试身体素质的考试?我怎么没有?”某走后门的差生还没拐过弯来想清楚,又被另一个东西吸引走注意力,“不对,调查零干什么?”
“哎哟呵,都知道名字了。”诺诺终于不再伸头,回首一笑,“整个学生会就我调查了知道她的名字,凯撒都不知道呢。”
“额……”
“而且这模样,护独食呢。”
“没,没有。”路明非有点狼狈地躲闪诺诺的目光,“那按照你的意思,如果我答应了你,第二天事情还没传开就要被零腌成东方不败了。”
“原来你还想要爬到我的床上来啊?我还以为只是约会吃饭和看电影呢。”巫女师姐漂亮的眼睛睁大了几分,带着好奇的眼神。
路明非长大了嘴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这个话唠的家伙失语了,嘴里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好吧,我是开玩笑的。”诺诺自顾自地盘头发,“我就说看见你就想欺负一下,你不觉得自己很逗么?”
路明非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完全彻底地被击溃了。
“我下面要当说客了,”诺诺说,“怎么样,加入学生会吧。”
“这是美人计么?”路明非一愣,有点失望。在这个夏天会有萤火虫从山下冉冉飞起的地方,诺诺要谈的居然是这件事。
“不是,跟学生会没关系。”
“你邀请我进学生会,然后跟我说跟学生会没关系。”路明非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诺诺深深地看了一眼路明非,深沉地叹了口气:“直男啊……”
路明非一脸懵逼。
“逼女孩子把话讲直白很招人讨厌哦。”诺诺眯着眼看路明非,“小!弟!”她一字一句地说。
路明非恍然大悟:“哦,你是因为你自己想要我——”
他的话飞快地刹住了,因为一道白影在他面前闪过,等他看清楚时才发现那是诺诺的脚,雪白纤细,轮廓分明的脚掌在他面前滴着水珠子,一颗一颗的晶莹顺着肌肤往下落,让他直面着一股冷气。
“大,大姐?”
“扯平了,不然我真想把你再踹下去淋点水冷静冷静。”悬起的脚掌上,五根脚趾扭动着,配合着其后诺诺坏坏的微笑,好像她展示的其实是一把武士刀,月光下闪烁着冷厉的刀芒。
“饶了我吧,衣服刚干,真不想感冒。”路明非求饶,“不过你刚刚说的扯平是什么意思?”
“你们跳舞的时候乐队本来要结束的,”诺诺说,“我让他们没停下的。”
“为啥呀!”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单纯地想捉弄捉弄你。”诺诺收回了脚,重新浸泡进水池里,“现在想想,还挺过分的,对不起啦,大姐向你道歉。”
“没事啦。”路明非说,“其实都怪芬格尔发神经,说些什么‘当年我也是一只猫王’的鬼话,搞得下不来台。”
“其实我后来也想救你来着,”诺诺耸耸肩,“不过没想到反而促成了你的姻缘,欸,你说这样算,我是不是你的月老?”
路明非的心里一动,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泡在泉水里的脚。
原来诺诺也想过要来再救他一次,可那时候看她笑得那么开心,一点都感觉不到。
真是很难懂这个女生心里在想什么啊。
那个时候自己是有点怨恨诺诺的吧?为什么会怨恨呢?因为被她救过一次,就觉得理所当然地她会再一次站出来拉自己一把?
真是没来由。
“谢啦,月老!”路明非故作轻松,“不过,别说得好像我只会指着你来救我似的。要是有机会,我也会帮你个什么忙……虽然看起来轮不到我做什么事啦。你那么能干,什么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搞定。”
“你现在就可以帮我一个忙。”
“啊?”
“送我个生日礼物吧,”诺诺淡淡地说,“女孩生日总需要礼物的,这样会有被人重视的感觉。”
“我……我没有准备……”路明非急得脑门上立刻冒汗。
“那就看你的应变咯,小弟。”诺诺摊摊手,“行走江湖哪能什么都准备好了?”
路明非挠头,“其实我有张手帕,本来可以折一只手帕船给你飘过去的。”
“可以嘛!小弟,想不到你那么快就能有这种浪漫想法!说!是从什么言情小说上看来的?”诺诺眯眯眼笑了起来。
“可是……”路明非从裤子口袋抽出那张皱巴巴的手帕,打开给诺诺看,五颜六色,从芥末的绿到蛋黄酱的黄到辣椒酱的红,看起来好像一面掉色的花床单。
诺诺吐吐舌头,“好恶心!你们吃生鱼片的口味好杂。”
路明非讪讪地把手帕塞回裤子口袋里:“明天我准备准备,成不?顺便拉上废物师哥一起。”
“废物师哥就算了,不要拉来这种我没有邀请过的人,我目前邀请的人就你。”诺诺说,“而且,生日礼物这种事,不能早不能晚,就要在那人等着的时候送到她手里,并且得亲口说‘生日快乐’。晚了就不一样了。”
路明非一愣,忽然想起古德里安教授对他说的那句:“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真是这样的,有些话,只有准确的时间准确的地点亲口说出来。
他在校网讨论区里看人八卦叶胜和亚纪,说他们应该很喜欢彼此的,他就想那时候在餐桌上,诺诺开玩笑地说“你们怎么还不结婚”,现在时间错过了,再说也没用了。
美女漫画家夏达那本《子不语》的书上,有句漫画台词说:“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诺诺拿出手机放在旁边的岩石上,那是一台苹果出的iphone,圆润的背壳反射着灯光。
“我是晚上九点十五分生的,等等看九点十五分前有没有人打电话来送礼物。”诺诺说。
九点十五分,路明非一愣,这个时间听着很熟。
“少来吧。就算我没赶上,其他送你礼物的人还能少了?”路明非想陈雯雯一个生日都收几十件礼物。
“没有,你刚来,没有对我的恶名赫赫有初步的认识,以后就知道了,趁现在还能欺负你。”诺诺笑,“说起来,你来美国想去什么地方玩么?”
“想去纽约。”路明非说,“我就认识一个朋友在美国,他叫老唐。老唐原来跟我一起打奇幻,他说我要是来美国了,就带我坐灰狗四处溜达。”(作者注:灰狗,一种长途汽车,在美国一般家里都备车,灰狗被看做穷人的交通工具。)
“坐灰狗啊?很好玩的。”诺诺说。
“有布加迪威龙和法拉利开你还说灰狗好就让人觉得你对穷人家的孩子真有爱心。”
“不是啊,灰狗有灰狗的好,你跟着它走,走到你觉得好看的地方就下来,不用开车,也不用设计方向,就像投骰子一样,看你会旅行到什么地方。”诺诺说,“说说你以前的事吧,杀杀时间。”
“那我说了你也要说才公平。”
“嗯,”诺诺想了想,“等你生日时换我说。”
“好!一言为定!”
那一晚上路明非不记得自己讲了多长时间,从陈雯雯讲到柳淼淼,从楚子寒讲到赵孟华,从脚热讲到脚凉,最后冷得有点哆嗦。
讲到最后,路明非忽然发现只是他在讲,却不知诺诺有没有听,她的目光有时落在自己的手机上,有时看着无限远处。
“好啦,走吧。”诺诺看了一眼腕表,把手机收了起来。
“嗯,好啊。”路明非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你在等谁给你打电话么?”
诺诺一愣,眯眯眼笑:“是啊,我在等人给我送礼物。”
“谁啊?”
“不告诉你。”
“你傲娇了。”
“女孩生日等人送礼物有什么傲娇的?”诺诺蹦了起来,“我真是等人送礼物。”
诺诺提着鞋子走在前面,轻轻地哼着一首歌,路明非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方是雪亮的车灯。
“你收到过生日礼物没有?”诺诺漫不经心地问。
“收到过。”路明非想了想,其实叔叔也会在他生日时送个小礼物,偶尔也有来自同学的礼物,比如为了回报那张CD,陈雯雯回赠过一支笔给他。
“我没有收到过。”诺诺说。
“不会吧?”路明非不信。
“因为小时候很犟呗,不愿意给人讲自己的生日,觉得生日是自己的秘密。”诺诺背着手站在悬崖边,望着天,“后来才明白秘密这个东西不跟人说一点都不好玩。你把生日当做秘密,就不会有人送你礼物,其实你心底里还是想要礼物的……就是太别扭,不愿意说出来。”
“其他人呢?”
“没人知道,我除了你没告诉过别人,别人也没有太多兴趣对我这个声名赫赫的怪物探查什么。”
路明非有点恍惚,这一刻,他的眼睛里,这个名叫陈墨瞳的威风凛凛的女孩,忽然非常非常地孤独,又孤独又纤瘦的一个女孩。
他看了一眼表,时间刚过晚上九点十五分。电光火石地,他想起了什么。
“Show me…the flowers…”
他轻轻地念了出来,如同念诵一个古老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