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到这边,还没有办手机卡,所以我打电话给芬格尔,芬格尔说你刚出去,我不知道你会从宿舍哪边回来,干脆就直接在你门口等着了。”
路明非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对于冷艳师姐给他闯男寝的解释,这让他感觉到了楚子寒这从冰山中雕刻出的美女身上存在的一点人的温度。
即便解释着看着很不着调的“闯男寝”,冷艳学姐的姿态依旧优雅,她取过一旁侍者推来的小车上摆着的两团白毛巾,在温水中浸了浸,拧干,拍了拍,递给路明非。
路明非郑重地递过这象征意义极大的白毛巾,好像古代的将军接过皇帝的剑,那代表着一种荣誉,一种祝福,一种寄托。
他将这团“寄托”往脸上糊去,狠狠地揉了一把。
“那是擦手的。”楚子寒说。
路明非脸上的白毛巾慢慢下滑,露出刚才揉搓有些用力而发红的脸。嗯,揉搓有些用力而发红的。
“不过擦脸也没什么不可以。”楚子寒拍了拍白毛巾,也往脸上擦去,但是她的手法优雅太多了,她用毛巾的一角包裹住手指,轻轻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两颊,然后换一角,这次擦了擦眉毛,又换一角从上往下顺着鼻梁轻擦,待四角都用过之后,她用中心部分擦了擦手,然后将毛巾叠好,放回小车。
路明非低头看了眼自己灰不拉几的毛巾。
“怎么舒服怎么来。”楚子寒又递过一块白毛巾。
路明非这次擦了擦手,然后努力了一把……叠出两个歪歪扭扭的方块。
“为接下来的军训做准备。”将两个丑方块丢到小车上时,他说。
“卡塞尔没军训。”楚子寒说。
路明非蔫得低下了头。
“听说你通不过3E考试。”楚子寒问。
路明非头更低了。
“对不起,我不太会聊天。”楚子寒满是歉意地说,“我是想说,你有什么困难吗?我可以帮助你。”
路明非有些惊奇地抬头,闪躲了下楚子寒那黄金瞳直视而来的眼神:“额,学姐你这是出于同校情谊吗?”
“可以这么说吧,其实学校里国人不多,陈墨瞳算一个,但她跟我不太聊得来。”
一旁的侍者推来了各种饮品,楚子寒摆手让侍者离开:“想喝点什么?”
“AD钙奶。”路明非说。
楚子寒伸出去的手停住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神经大条惯了。”路明非连忙摆手,“橙汁就行橙汁就行,我不喜欢喝酒。”
“不,其实有的。”楚子寒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戴上白手套按响传唤铃,跟侍者说了句路明非听不懂的英文,只知道里面夹了个“chinese”,接着侍者就捧着一大玻璃瓶的白色牛奶走来,白衣学姐接过,亲自为路明非面前的高脚杯倒上,液面刚好到四分之三,看上去即充足又好看。
给路明非倒完楚子寒才给自己倒上二分之一,抬起高脚杯:“干杯,庆祝你顺利来到卡塞尔。”
“干杯!”
两个高脚杯轻轻一碰,路明非满怀心事地送到嘴边,嘴唇贴着杯沿小口小口吸着,眼睛看着楚子寒将杯子轻触红唇,小抿一口便放下。
路明非见她放下也赶忙放下。
“也是久违的味道了,如果没有学弟提醒,可能我也一直忘了尝尝。”楚子寒微笑着,仿佛冰山边缘破开一缕暖阳,路明非眨了眨眼,黄金瞳带来的巨大压迫也消解了许多,同时又与记忆中那张忧郁孤独但帅气的脸不同。
路明非咽了口唾沫,胆子不知不觉大了些:“学姐很看好我吗?”
“乔薇尼吗?”楚子寒点点头,“确实很好看。”
“啊。啊?”路明非愣住了。
“抱歉,谐音梗。”楚子寒又笑了,递给路明非两只白手套,“挺烂的,不介意我开玩笑吧?”
“不……介意。”
路明非稀里糊涂地穿上,留洋美利坚高等学府出入高档餐厅的传奇师姐突然跟他玩起了谐音梗,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学姐你还知道我妈?”路明非自己没发觉的是,他原本紧绷得校服都快开衩的后背,放松了许多。
“狮心会和学生会都有拿到学生档案的秘密手段。”楚子寒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要保密哦。”
路明非呆呆愣愣。
“学弟你刚来这边,异乡陌客不太熟,餐我来点吧?”楚子寒拿起菜单询问,见路明非点头继续说,“有什么忌口的吗?”
“没,没什么忌口的。”
“有什么喜欢吃的么?”
“额,海鲜?”
“好。”
楚子寒唤来侍者,指着菜单跟他交代了几句,不多时,侍者拿着一只红笔回来,楚子寒在上面勾勾画画,还拍了张照,最后递给了路明非:
“如果今天吃完觉得我挑的菜不错,下次可以从这里面选。菜单能带回去。”
路明非摊开PVC材质的菜单,上面琳琅满目密密麻麻的,结合厚度来看估摸有几百种菜品,而不少页面都被楚子寒拿红圈勾了,甚至有些有中文注释,他有些哑然:
“所以学姐你真的很看好我吧?”
“何以见得?”楚子寒挑了个眉,有些顽皮的动作路明非却有些见怪不怪了,今天的楚子寒多的是这样的手势和表情:
“因为从小到大除了……额……我的亲人外,其他人没这么关心过我。”
路明非想说我爸我妈,仔细一想不合适,又想说叔叔婶婶,仔细一想也不合适,于是十分巧妙地转化成我的亲人,看上去合理又不失面子。
“其实你也是我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你可以说是,关心。”
楚子寒又抿了一口AD钙奶,目光骤然凌厉地投射过来,好像刚才所作所为都是做作。
路明非后背一僵。
楚子寒探头:“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因为我梦到你杀了我。”那双黄金瞳紧紧地盯着路明非,娇俏红唇一字一句地说,“用狄克推多,砍下了我的脑袋。”
路明非笑得肌肉抽搐:“他们不都说是黑枪吗?啊哈哈。”
“是的,所有目击者都说是黑枪,是子弹击中了我的腹部。”楚子寒摇摇头,“但我的腹部没有弹痕,我相信就是你,砍死了我。”
“学姐你,你也没死啊。”
“这就是我关心的地方。”楚子寒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我没死,你是怎么扭曲现实的?”
图书馆,古籍区的书架都顶着天花板,用缅甸硬木制成,在灯光下有铁一样的光辉和色泽,书架上陈列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精装大本,打开来里面都是抽干空气的透明密封夹,其中保存着古老的铜书卷,统称《冰海残卷》,这些铜书卷埋藏在冰海下数千年,还未能完全解读。
古德里安站在梯子顶上努力伸长手臂去够一个册子。
“深更半夜地查阅资料?”有人在梯子下说。
古德里安往下看去,看见一个和顶灯一样闪亮的球形物体。
“曼施坦因,深夜你怎么也会在这里?”古德里安很意外。
风纪委员会主席曼施坦因教授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袋,“我也是来查资料的,关于你新招的学生路明非。”
“哦?是么?他是很值得研究啊。”古德里安一愣,含含糊糊地应付着。
“作为一个新生,面对楚子寒的黄金龙瞳,他居然毫无惧意地开枪了。楚子寒是我们迄今找到的龙血纯度最高的人,已经表现出龙族的生理特征‘龙瞳’,在他的直视下,一般人都会敬畏,但是你的学生路明非毫无感觉。很有意思。”曼施坦因教授冷冷地说。
“他是个‘S’级学生啊,‘S’级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古德里安急忙说。
“你对这个新学生很满意,准备把他培养成卡塞尔学院最优秀的年轻人,是么?”曼施坦因问。
“是啊是啊,”古德里安笑着抓头,“这样我的终生教授职位也到手了。”
“古德里安,从我们在哈佛同宿舍到如今,你说谎话的时候就会抓头,你就不能稍微克制一点么?”曼施坦因叹了口气。
古德里安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沉默片刻,老老实实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他对于‘言灵·皇帝’没有共鸣,对么?”曼施坦因直视古德里安的眼睛,雅利安人的蓝灰色眼睛里带着金属般的冷光。
“你怎么知道的?”古德里安低声问。
“校园新闻网上张贴了这条新闻,是今晚的头条,张贴者是你的学生芬格尔,‘惊爆新闻,S级学生路明非对于龙皇秘仪咒文没有共鸣,校方正在寻找原因!’。如今整个学院都知道这件事了。”
“芬格尔?”古德里安愣住了。
“你的专业就是龙族谱系研究,你虽然很脱线,但是在专业上你一直都比我强,不会盲目做出什么‘血统变异’的结论。你清楚地知道龙族血统非常强大,经过几十代的混血,它都不会被人类血统彻底抹掉,变异的例子更是一个都没有。但你却对你的学生们说,路明非存在变异现象。从那一刻起你就是试图掩盖这件事,对么?”
古德里安点头,“我对他吟诵了‘言灵·皇帝’,‘赞颂我王的苏醒,毁灭即是新生’。可他完全没有共鸣,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例,龙族血裔对‘皇帝’没有反应。而他确实有龙族血统,因为他展现了最基本的‘龙性’能力。我判断他有龙族血统,并非仅仅基于校长把他评为‘S’级。”
“龙皇尼德霍格是龙族的唯一祖先,‘言灵·皇帝’是他统治后代的最高言灵,但凡他的后裔,听到这条言灵的时候,都会感受到龙皇的召唤。可路明非说你在唱歌。这绝不是一个小事。”
古德里安沉默着。
“冰海残卷,编号AD0099,我已经帮你找到了你所需的资料。”曼施坦因把一卷密封在圆柱形玻璃瓶中的铜卷递到古德里安手中。
“首字母AD的残卷?”古德里安吃了一惊,“这是绝密文档!”
“只有最古老的文件里才隐藏着最高级别的秘密。”曼施坦因说,“‘言灵·皇帝’对所有臣服于龙皇的血裔都有效,但确实有一支血裔是不臣服于龙皇的。”
“《龙族事典·秘密章》中提到的‘白王’。”古德里安低声说,“这是我们俩当初共同的研究课题。”
“对,在这个学院里恰好我们两个是最了解白王历史的人。白王的‘言灵·神谕’是我们所知的、唯一克制‘皇帝’的言灵,它背叛黑王之后,曾对自己的所有血裔使用‘神谕’。”
“你的意思是,路明非是……白王血裔?”
曼施坦因微微点头,“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古德里安沉默了很久,“白王血裔只是个传说,根据‘冰海铜柱表’的记录,黑王尼德霍格以无上伟力摧毁了白王,杀死它,吃了它的肉,把它的骨骼化成冰屑,又把冰屑烧融之后倾入火山,完全毁灭了白王的躯体和灵魂,那么白王就不存在了,它的言灵也就失去了力量。”
“白王叛乱是龙族历史上最大的叛乱,三分之一的龙族成为叛军,黑王镇压了这次叛乱之后以擎天的铜柱记录了叛军的下场,也就是我们在格陵兰岛找到的冰海铜柱表。”曼施坦因说,“这意味着冰海铜柱表是尼德霍格‘黑王’一派书写的历史,如果龙族有政治考量,黑王无疑会对臣民们强调叛军首领已经被彻底消灭,但是作为初代种,最纯净的龙族血裔,白王的灵魂真的那么容易被销毁么?也许它还活着,沉眠在某处,就像其他龙族亲王那样。”
“我们迄今从未发现任何白王血裔!白王是亲近人类的一支龙族,如果路明非是白王血裔,未必是坏事。”古德里安说。
曼施坦因摸出烟斗点燃,深深地吸了几口,苦笑,“古德里安,别骗自己,你我都不相信白王会帮助人类。龙族三原则第一条,龙族和人类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我们和龙类之间的鸿沟,远胜于黑王白王之间的仇恨。冰海铜柱表上说白王‘以贱民之血染红白银的王座’,暗示白王的暴戾。白王可能只是借助人类来弥补自身的不足,他是黑王创造的,力量和黑王有差距。但他始终是异类,不可能真的同情人类。”
古德里安的脸色苍白,沉默下去,墙上的古钟“滴答”作响。
“其实我们也都不是完整的人类,”许久,他低声说,“黑王血裔和白王血裔,有那么重要么?真的要把血统论施加在孩子身上?”
曼施坦因教授使劲抽着烟斗,“你袒护自己的学生,由此引发的后果你考虑过么?如果白王是如黑王所称的‘凶王’,谁知道白王血裔会怎么对待人类。血统苏醒之后,路明非可能成为我们的敌人,楚子寒的黄金龙瞳无法压制他,他或者拥有无与伦比的潜力。谁敢让他在这个学院里生活?”
“你想说什么?”古德里安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问。
“写成报告,递交给校长。”曼施坦因低声说。
古德里安心里一寒,“递交这样一份报告的结果是什么?”
“隔离路明非,研究他,他不能作为学生,也不能离开这所学院。直到身份被证明。别迟疑,现在就打电话,别把自己卷进去。”曼施坦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向古德里安。
古德里安沉默了很久,抓住了曼施坦因的手,缓慢有力地合上了手机。
“路明非……”古德里安教授顿了顿,终于说出了他早已想好的那句台词,“是个很好的孩子。”
曼施坦因一愣,茫然不解。
在学术上曼施坦因不如古德里安,从大学开始他就抄袭古德里安的作业,一直抄到博士毕业。
他知道这个好友随口说的一句话可能富含深意,这个时候绝不能露怯,要考虑清楚才回答。
曼施坦因低头沉思,壁上的古钟“滴答”作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你是说……他人性这一面的善良会抵抗白王之血召唤?”曼施坦因不太肯定,“好吧,我认输了,你告诉我答案。”
古德里安挠挠头,“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就是记得诺诺跟我说,他收到父母的来信时在女厕所里哭得稀里哗啦。”
“这和白王血裔有任何关系么?”
“没有啊,作为一个孩子,我觉得他挺孤独的,也善良,是个好孩子。我们总不能剥夺他的机会吧?谁愿意当一个标本?”古德里安看着老友的眼睛,“我们都还记得自己的童年,对吧?我们也当过标本啊,那时候我们两个隔着铁栏杆,努力地伸出手去要握在一起……那时候你是不是也很难过?”
曼施坦因愣住了,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手机。
呵斥声穿越几十年传回他的耳边:
“把那两个疯小孩拉开!他们在干什么?”
“该死的!松开手!我警告你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到了电疗的时间了!拉开他们!带他去电疗室!”
他还记得电疗的痛苦,像是有碎裂的刀片在身体里割,每一次巨震之后,都会闻见淡淡的焦糊味,会想要哭。
那时候他总看着禁闭室里唯一的方窗,渴望像鸟儿一样飞翔。
渴望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改变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