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铭,我们也回卧室谈谈吧。”郝伯母搀扶起老伴,两人缓步走回卧室,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许多。
坐下来,郝伯母给郝伯父倒了杯茶,然后说到:“淮铭,我一早便跟你提过,她们两个其实早就在一起了,是我生生拆散了她俩,可我失败了,而你呢,心脏不好,又何苦这么激动?更何况,当初你也说过,小颜已经心许于她,我拆散她们,叫颜颜情何以堪?”
郝伯父饮了口茶,长叹一声,“素心,闹也闹了,打也打了,既然拆不散,你说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要么,我们失去女儿,要么,我们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淮铭,你说养女儿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到头来,为一个外人,竟要与父母做对!”郝伯母说着心里难受,忍不住靠在郝伯父身上轻声哭了起来。
“是!养她一点用都没有用!她三岁,高烧不退,那时候没有出租车,怕孩子脑袋烧坏,你抱着孩子,我用自行车拉着你,大雪封门,一步一滑,走了两个小时才到医院。她九岁,上树抓鸟,鸟没抓下来,她摔断了胳膊,你请假在家天天护理,我就多加夜校的课挣补习费,整整半年,咱家骨头汤没断过。她十五岁,急性阑尾炎,疼得直打滚,手术做了一个小时,你在外面哭了一个小时,我又记挂女儿,又怕哭坏了你,心里那么难受,谁记挂我,我又什么时候能放声大哭?做父亲容易吗?我自小到大没有打过她,今天,她太叫我失望了!素心,我现在能理解你刚刚知道这件事的心情了,当初你说得轻描淡写,我以为她只是孩子气,玩心重,现在看来,她是铁了心了,咱们,真是白养了她!”
郝伯父越说越激动,回忆起当初,更觉养女儿不易,如今女儿却不能如他们期望那般,过普通人的生活,两个弱弱的小姑娘,没有男人,没有孩子,以后真的能互相照顾到老吗?
郝伯父只觉女儿的前路一片渺茫。
见老伴又捂住胸口,郝伯母担心郝伯父的身体,止住了哭声,反而安慰郝伯父说:“淮铭,女大不中留,我已经想过了,不管小颜爱上什么样的人,既然父母该做的我们都做到了,剩下的,只能看她的造化了,难道我们就要这样与她拧着,最终跟亲生女儿一刀两断吗?”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这样同意了?”郝伯父怀疑的问到。
同意这两个字,对郝伯母来说实在难以启齿,明明知道是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却偏偏又要亲手成全。
见郝伯母仍在犹豫,郝伯父情绪再次激动起来,“素心,要不,咱们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让她走,越远越好,以后就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眼不见心不烦!”
“那怎么可以!淮铭,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没有了小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郝伯母听到郝伯父竟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忍不住再次落泪:“淮铭,淮铭,就这样吧好不好?随她去吧,她能就此快乐下去最好,如果有一天,她吃到了苦头,至少,她还有我们,你说是吗?淮铭,我不能没有女儿,没有了女儿,我们就没有家了。”
夫妻两人百感交集,相对无言的默默流泪。
想起郝红颜长大这二十几年,一家三口风雨走过,有艳阳也有阴云,如今说得都是气话,真的不要了女儿,他们两个又如何能安心的度过晚年?
伤心,委屈,心痛,又惶惑,郝红颜躺在床上,心中五味翻滚,凉凉的冰块紧贴在脸颊上,可比毫没有缓解她内心里的疼痛。
蓦的,一滴冰凉的泪落在脸上,她微微一怔,侧过脸,看着守在一边的楚无双,那眼角尚有未干的泪痕。
伸手,将楚无双揽到胸前,抚摸着如缎的长发,郝红颜这才觉得心上踏实,这踏实,可以抵挡得住任何疼痛。
再痛,她都不要再失去她的双双了。
“亲爱的,不要哭了好吗?从认识我开始,你似乎就在不停的哭,我说过我不会再让你哭了,可是你看,我又没有做到。”郝红颜安慰着怀中的楚无双,好象那个挨打的人不是她自己。
“可是,颜颜,我觉得自己好罪恶,我知道,你一向跟你爸爸感情最好。”楚无双埋头在郝红颜的胸前,心底一片荒凉,她终究还是个不祥的人,跟命运争,只会带给爱的人更糟糕的结果。
郝红颜鼻子一酸,想到爸爸那一掌 ,又想哭,是哦,她没有想到是爸爸,她以为会是妈妈,妈妈气她,打她,骂她,妈妈甚至不要她,可她之所以还有一点勇气,除了对楚无双的爱,她以为爸爸会帮她,她隐约记得很早以前爸爸提过学校的事,有两个姐姐就是互相爱恋而遭到拆散,那时候爸爸的口吻里带了些许同情的意味,她当时不觉得怎样,后来有了楚无双之后,却常常想起这件事,她想爸爸有一颗博学而不教条的心,宽广而不拘礼的胸怀,开明,善良,最重要的是,爸爸爱她,爱她的爸爸,怎么会不帮着她,让她去勇敢的幸福呢?
她错了,真的错了,当那一巴掌落下来的时候,她明白再睿智的人,当他是父亲的角色的时候,关心则乱,他宁愿女儿去世俗寂寥的生活,也不愿意女儿一辈子落在惊世骇俗的流言里。
“小颜,你跟小双出来,我们有话跟你们说。”门外,郝伯母的声音突然响起,郝红颜跟楚无双对望一眼,均是一愣。
郝伯母的一声小双,令她们在迷蒙的灰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是小双,而不是楚小姐呢!
“我们,出去吧。”楚无双轻声说到,起身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每一秒都像一世那么长,如果可以得到郝家父母的祝福,她将永世感激上苍,不再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怨恨。
“等一下。”郝红颜也起身,喊住要往外走的楚无双,她也整理了一下衣角,然后走上前,紧紧握住楚无双的手。
“走吧。”在楚无双的额上轻轻一吻,郝红颜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出了房门。
郝伯父跟郝伯母仍然坐在沙发上,郝红颜深吸一口气,拉着楚无双走到父母的面前站住。
郝伯母望了望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然后平静的抬起头来打量着两个人的脸,许久才说话:“小双,我记得小颜说过,你们两个人同龄,已经过了年,现在也算二十五岁的大人了,是大人,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的女儿已经铁了心,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请你如实的告诉我们,我们可以给你时间再去准备,可如果你草率了,我们绝对不会原谅你。”
楚无双看看郝伯母,再看看郝伯父,慢慢跪下了。
“叔叔,阿姨,我自小父母分开,各自成家,我就像一个弃儿,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活,多少次,被人欺负,被四十岁的阿姨追着打,说我是狐狸精,被十几岁的高年级男生追着跑,说想跟我交朋友,他们就是欺负我没人撑腰,没人管,可每一次我回到家以后,爷爷奶奶总是一边给我摔伤的地方上药,一边慢慢告诉我,‘双啊,你再难,也不要求他们,你记得,上跪天,下跪长亲,其余的人,你都可以挺直了腰板对他们,他们现在欺负你,将来会有报应的!’我长这么大,没有跪过天,也没有跪过父母,我只在过年的时候,给爷爷奶奶磕个头求平安,这些年来,我辛苦的一个人也撑过来了,可是今天,叔叔阿姨,如果你们不嫌弃我的话,你们就是我的长亲,我不求你们对我如对颜颜那样,我只希望给我一个跟颜颜一起孝顺你们的机会,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知道你们的艰难,如果你们同意了颜颜的请求,我会一生感激。”
楚无双说得泪流满面,郝红颜也哭了,跟着跪下来,“爸,妈,女儿让你们难过是女儿的错,可是遇到双双,跟她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如果你们爱我,请成全我们吧!”
郝伯父见两个女孩哭成了泪人儿,长叹一声,摆摆手起身回了房,郝伯母抹了抹眼角的泪,伸手扶起她们俩:“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记得,路是你们选的,你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将来,不要让我后悔今天这个决定。”说罢,也是连声叹息,转身跟着郝伯父回了屋。
“我们,成功了?”楚无双隔着泪花儿看着郝红颜。
“是吧,我们成功了?”郝红颜也看着楚无双。
两人凝望片刻,猛地抱在一起,“我们成功了,亲爱的,我们成功了呢!”泪花儿还没有散尽,两个人情不自禁的又笑了,她们不敢相信最激烈的艰难就这样过去了,又分明清清楚楚的听到了郝伯母所说的话。
郝红颜摸摸肿如面包似的脸,突然拉着楚无双,走到郝伯母跟郝伯父的卧室门外,哽咽着大声说到:“爸,妈,谢谢你们!”
“孩子说谢谢。”郝伯母喃喃自语,她终于在后悔之前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可事实上,她是多么为难,这又是多么艰难!
可郝红颜的声音里,分明没有了刚才的愁苦,她希望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不要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令孩子恨恨的说上一句,当初父母为什么不拦着自己!
“素心,别难过了,与其阻挠,不如接受。”郝伯父低声说到。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郝伯母无奈的叹息一声,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来,你再睡一会儿,昨晚一夜没睡。我等会出去转转,心里闷。”郝伯父体贴的扶着郝伯母躺下,掖好被角,在床前放了一杯水,看着郝伯母疲倦的闭上眼睛睡着了,才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离开。
走到客厅,取出小药箱,敲了敲郝红颜的房门,低声说到:“小颜,是爸爸。”
门开了,是楚无双,郝伯父一改刚才愤怒的表情,温和的说道:“小双,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单独跟小颜说几句话。”
楚无双注意到郝伯父表情上的变化,她善解人意的点点头,侧身离开屋子,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郝伯父再次感觉到这个姑娘的懂事与细心,他心中一动,走进屋子里,关上了身后的门。
床上,郝红颜俯身躺着,脸朝向窗的方向,郝伯父走到郝红颜的身边坐下来,轻轻摸着郝红颜的头发,“怎么了,小颜,还生爸爸的气,准备不理爸爸了?”
郝红颜不说话,在心底,刚才那一巴掌,她不是不怨的,如果是妈妈,她可以理解,只是换成一向那么疼她依她的爸爸,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爸,我没怪你,是我先做了让你难过的事情。”郝红颜起身转过头来说到。
郝伯父看着郝红颜肿得不成人形的脸,心疼的摸了摸,“疼吗?”郝红颜见爸爸重新又变成了那个温和慈爱的爸爸,心里一酸,委屈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郝伯父见郝红颜眼眶红了,他也有些难过,眼圈跟着也红了。
“小颜,小时候,爸爸给你讲过的三国演义,你还记得吗?”郝伯父突然问到。
“记得。”郝红颜越哭越厉害,抽泣着答到。
“那,苦肉计的故事,你总还记得吧?小时候你还说黄盖真傻,既然是假的苦肉计,就装模作样的打几下就好了,为什么要打得皮开肉绽呢,我告诉你要假戏真做才像,不然哪会有人相信,你记得吗?”
“我记得,只是,这个……”郝红颜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回答到,她实在不明白三国演义跟她这趟慷慨就义有什么能联系到一块儿的地方。
“那,既然知道是苦肉计,你还怪爸爸吗?”郝伯父笑眯眯地看着郝红颜。
“爸,你,苦肉计?”郝红颜摸着疼痛的脸,一头雾水。
郝伯父长叹一声,一边取出酒精棉给郝红颜肿起来的脸颊降温,一边温言说到:“小颜,爸爸这样做,是想成全你跟小双。你妈妈一直反对,这我知道,我只有表现得比她更愤怒,她的情绪才没有机会发泄出来,反而在劝我的过程中,自己的气也消了,很多道理也想明白了。”
“爸,你是说,你根本没生那么大的气,根本没想打我,你就是为了帮我,对吗?”郝红颜惊愕的坐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想的是真的。
郝伯父疼爱的摸摸她的脑袋,“丫头,爸爸虽然也不是太同意,但爸爸也觉得你没什么大错,只是喜欢的人跟别人不太一样罢了。可是爸爸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如果你将来过得不好,爸爸还可以再收留你,但绝不会同情你,你明白吗?”
“爸!”郝红颜扑到郝伯父的怀里,放声大哭,她就知道爸爸不会这么狠心的打她,妈妈再反对,她都没有这样伤心过,爸爸的一巴掌,却真真正正如刀子般割在她的心上。
“嘘!小声点,你妈刚睡着,现在可不能让她知道咱俩是一伙的,你妈小心眼,到时候她再一琢磨对今天的决定后悔了,你这巴掌可白挨了。”郝伯父搂着女儿,心里难受,嘴上却说着尽量让女儿放松下来的话。
郝红颜使劲在郝伯父的肩上蹭蹭,把眼泪都蹭干净了才抬起头:“爸,你放心吧,女儿会幸福的生活,不会让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