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色已深，星落潇宇。磁带在静夜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好似在讲述一场梦幻。

“雯婷，现在已经是黄昏了。”

萧君那富满磁性的诱导声缓缓飘出。

“嗯……”

雯婷弱弱地应道。

“暮色越来越沈，越来越沈。你看到夕阳了么？”

“……看到了……”

“夕阳渐渐要消失在山后了。你相信自己倒数十下以后，黑夜就会降临么？”

“我……不相信……”

“那么你就倒数十下吧。”

雯婷听话地嗯了一声，如同一个和父亲撒娇的小女孩一样。

“十……”

“天越来越暗。”

“九……”

“夕阳在慢慢下沈。”

“八……”

“注意看，你会看到弯弯的月牙。”

“七……”

“夕阳已经沈下去一半了。”

雯婷安静地数着，而萧君则将她引向深夜的最深处。

“一……”

“黑夜已经来临了，雯婷，黑夜笼罩了一切。”

“嗯……已经……是晚上了……”

“雯婷，我没有骗你。”

“是啊……你说的话很对……”

“我很值得信赖，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我……相信你……”

“我是你的好朋友，我是你可以倾诉的好朋友。”

“是啊……你……可以……和我分担……分担……”

“雯婷？你希望我和你分担什么呢？”

雯婷的声音有些紧张，我甚至可以想像出她绷紧眉头的样子。

“放松，雯婷，放松。你有什么烦恼么？”

“我……很痛苦……”

“为什么呢？”

“我……我……”

“说出来吧，雯婷，说出来你会好受一些的。”

“我……伤害了一个人……”

“你伤害了谁呢？”

“我……我伤害了他……我……不该这么做的！……”

雯婷竟然哭了起来！

“雯婷，放松，你可以和我分担的。”

“我……我干了一件傻事……我……不该……”

她的哭声已然有一丝狂乱。

我听到了萧君起身的声音，大概他是想安抚挣扎的雯婷吧。雯婷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回归平静。

“睡吧，雯婷，睡吧，忘掉烦恼。”

萧君说道，他随即叹了口气，小声嘟囔：“看来要玩点狠的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倒吸一口凉气，他该不会…………

“雯婷，你现在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这里很安静，很舒适。”

“嗯……”

“这是一间神奇的房间，你想得到什么都能够实现。你会想像那个被你伤害的人来到你旁边，你可以向他倾诉你的痛苦，因为他会原谅你。”

我歉疚地苦笑。刚才我还以为萧君会有什么不良企图，没想到只是采取角色扮演的方法来治疗她。我后悔自己不该怀疑好朋友。

“雯婷，房间里的灯亮了，你看到那个人已经在你面前了。”

雯婷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惊讶。然后，她喜悦又羞涩地喊道：“文景……”

我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虽然刚才自己就隐隐约约预感到那个“被伤害”的人和我有莫大的关系，但雯婷喊出我的名字的瞬间我还是不知所措。

萧君也愣了一小会，随即平静且带有笑意地应道：“是我。”

“文景……我……我……”

雯婷又小声哽咽起来。

“不要哭了，雯婷。”

萧君温柔地抚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不要难过。”

“文景……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

“我……我明明伤害了你……你为什么……”

“不要说了，雯婷，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

雯婷坚定地答道，“我要告诉你我这一年的痛苦！”

“……”

“文景……我很傻……真的……”

“别这么说。”

“不，我当初不该和你说分手的，我那时候太幼稚了！”

“这并不幼稚啊，雯婷。你应该找一个有理想的男人的，不像我，什么梦想都没有。”

萧君已经听我唠叨一年前的分手事件不下几十次了，他揣度着我的心理回答道。

“可是没有人会比你更疼我啊！而且……”

“而且……”

雯婷仿佛在下什么决心一样，沉默片刻后小声说道：“而且根本就没有什么其他男人的。”

“什么？”

萧君惊诧道。

“什么！”

听着录音的我更是吃惊百倍！

“是的，没有其他男人。我……我只在乎你的……”

“可是……”

萧君急道，不知道他是真急还是真的有当演员的天赋，“可是孙斌在毕业一个月前明明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在约会！”

“……那个……也是真的……”

“那你的哪句话是假话！”

“……”

“雯婷，你是不是在戏弄我？”

萧君很‘投入’地问。

“……你还记得咱们互相发誓，在毕业前不把咱们的事告诉家里么？”

“……”

萧君显然不知道这么详细的约定。

“那个人是家里为我联系的相亲对象。”

“相亲对象？”

“是的。我……我本来是坚决反对去和他见面的，可是这个人是家里好不容易联系到的，我不能不给父母面子……”

“所以你就去见了？”

“我……我只是礼节性地和他喝了杯茶，和他说明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没想到却被别人看到，误会成有了外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本来之后想和你说的。但……但我每次想开口的时候，就想起之前咱们说过的不要背叛对方的话。我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所以我……所以我……一直都说不出口。我知道你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我希望你能来问我，哪怕告诉你事实后会让你生气，可是……你始终都憋在心里，没有问过我。”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憋在心里不说，这确实是我的毛病啊！”

萧君‘自嘲’地说，但我明白这冷冷的语调是说给我听的。他又问雯婷：“那为什么你在分手的时候要谎称是因为那个男人呢？”

雯婷叹了口气，似乎想抹掉什么不好的记忆：“因为我那个时候太单纯了。”

“单纯？”

“文景，你记不记得分手前一个礼拜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场？”

“……”

“当时我想和你好好谈谈，可是你不听我解释。我知道这是你的自尊心在搞鬼，你是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老实说，文景，我和你在一起三年了，可是我总觉得你是被什么很重的包袱压着一样，我总觉得你有什么秘密，可能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总想和别人保持距离，好保护自己。你有时候甚至连我都信不过！你对我真的是无微不至，可是除此之外，我很难感到你的‘生气’。你好像掉进了一个泥潭爬不出来，总是沈迷于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我看不到你有什么梦想，也看不到你有为自己前途打拼的决心。于是那天我把这些心里话都跟你说了，你很不耐烦，还对我大喊大叫。”

我想起了那次吵架，当时的我被‘绿帽子’的负担压垮了神经，先入为主地认定雯婷欺骗了我。

当她和我谈理想的时候，我确实是克制不住说了一些伤害她的话。

“我很伤心，文景，我真的很伤心。”

雯婷依旧小声娓娓诉说着，“最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咱们的初恋，我想到了你对我的好，我也想到了咱们之间的口角。可能就是因为我想了太多，才会促使自己作出那么愚蠢的决定。”

“你做了什么决定？”

“文景，我很爱你，我很想说明你。可我却采取了最不恰当的方法。也许是小说或者电影的影响吧，我居然一厢情愿地认为和你分手会刺激你奋发图强。我当时觉得自己很伟大，为了爱人心甘情愿牺牲自己。”

“……”

萧君和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可是我错了。这么做反而同时害了我们两个人。这一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知道自己伤了你的心，但我已然幻想可以挽回这一切。好几次我们联系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告诉你真相，每一次你都是强装热情，我明白我们再也不可能了。我害了你，我也害了自己！”

雯婷克制不住抽泣起来，“文景，这就是我一年的痛苦，我知道这也是你一年的痛苦。你……你知道了这些以后，还会原谅我么？”

萧君久久没有说话。“这就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了。”

他无奈地说。

“什么？”

“睡吧，雯婷，睡吧。忘掉痛苦，做个好梦。”

萧君弹了下响指，录音中立刻一片寂静。

“唉……真是一对傻瓜。”

录音的结尾，萧君如是叹道。

一年的痛苦与仇恨仅仅是因为雯婷一厢情愿天真到极点的“牺牲”我恍恍忽忽地拿出磁带，敲响了萧君房间的门。

雅蓉打开了房门，迎进了失魂落魄的我。

“听完了？”

萧君捧着书，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迷迷糊糊地将磁带扔到了他脚下。他没有理会，而是耐心地等待我开口。

“太荒谬了……”

我沙哑地嘟囔道。

雅蓉为我倒了一杯水，扶我坐下。

“这就是你一年复仇的结果吗？”

萧君冷冷地问。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刺激他！”

雅蓉在一旁责备道。

“不，不，他说的对。”

我打断雅蓉，“他……说的对。这就是结果吗？”

雅蓉轻轻劝我：“雯婷这么做是为你好，虽然可能很幼稚。她很可怜啊。”

我神经质地冷笑起来：“这真是好借口啊。为我好？为我好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哼！你是不是接下来想说被这可怜可恨之人伤害的那个叫文景的家伙更可怜？”

萧君毫不客气地说，“你确实更可怜！可你同时也更可恨！”

我无言以对。

“怎么？说不出话？你看看你这个可怜的人在今天把雯婷毁成了什么样子！”

“萧君！”

雅蓉嗔道。

萧君摆了摆手，示意雅蓉不要再说了。“我今天就要把这个可怜的家伙骂醒！”

“骂醒？……骂醒？……”

我低声重复着，“难道你以为我睡着么？”

“没错！你就睡在你为自己布下的催眠迷局里！”

“哼，开什么玩笑？”

“你已经偷偷学了一年催眠了，为什么还不明白呢？你不断给自己加上消极和复仇的暗示，这就是你自己的魔障！”

“……”

“催眠不过就是给潜意识施加刺激的过程。你从一开始就不断暗示自己雯婷有了别的男人，你为什么就不亲自问问她呢？”

“我……”

“是啊！你的性格就是这样。可这不是理由！你这种压抑性的人格让你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不断强化自己潜意识里的消极部分，是你把自己变相催眠成复仇的魔鬼！”

“好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不好！”

我怒道，“雯婷为什么不当初就解释清楚根本没什么外遇！她想出那么天真的办法，就一点责任都没有？”

“这就是人性的矛盾啊！”

萧君无奈地说，“你们两个为什么都不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对方听呢？”

“说的真好听！你不也一样！你在治疗过程中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而是说那些不疼不痒的废话！”

萧君僵住了：“那……那是因为你是客户，不能向你透露细节。”

“可我同时更是你的朋友！你就忍心看到我一条路走到黑吗！”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明白自己做错了！”

我摇头苦笑。屋中压抑着沈闷的空气。

许久许久，雅蓉才惨然一笑：“今天是个悲剧。”

我望向她，心下一片黯然。

“我，你，萧君，雯婷，我们四个主角都是这个悲剧的制造者啊。”

“……雅蓉……”

萧君叹道。

“其实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能坦然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一年的剧本也不会有这么麻烦的结局。不过这种情况只有在幻想中存在吧，现实里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雅蓉自嘲地笑笑，“人哪，总是在吃饱了教训后才明白自己放错了酱油。”

我心有感触：“雅蓉姐……”

“文景。”

她甜甜地看向我，“你今天和雯婷约会的时候可曾动摇过？”

“我……”

我本想嘴硬反驳，但静静一想，这反驳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有的……”

“我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我能感觉出雯婷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

“她……”

我正要说什么，雅蓉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我的嘴上。

“你没有看到雯婷在治疗过程中的样子。你肯定见过女孩子哭，可是你见过有人这么伤心的哭么？”

“……”

“有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幼稚的想法？雯婷的做法确实太天真了，可是她的初衷毕竟是用自己的痛苦换你的觉悟。她很可怜，也许可恨。可是文景啊，你问问自己，对这样一个在乎你的女孩子，你还恨的起来么？”

泪水浸湿了我的面颊，伴着过往的记忆一道冲刷着我的灵魂。“其实我……”

我的灵魂在哭喊，“其实我从来就不想恨她啊！”

雅蓉将我搂在怀里，像真的姐姐一样安慰着我。

“你做错了么？雯婷做错了么？这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了。可是我明白，我做错了一件事，我相信萧君也会有同样的想法的。文景……我很抱歉没有及时制止你……真的很抱歉。”

一滴清凉的液珠滴落在我的鼻尖。

萧君站了起来，眼眶潮红。

“文景……之前我说你自大，其实真正自大的是我自己。人心的事情，又有谁能真的说的清楚呢？我一心以为只有让你吃了苦头才能醒悟，可是如果我提前给你磁带的话……如果我提前给你的话……”

“萧君……不要说了……”

我一把抱住他，泣不成声，“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夜深人静，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个心结终于解开，我不知道今天的悲剧让我明白了什么，可是我知道自己确实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的，就是拨通那个电话了吧。

“嘟嘟”的候机声回荡在暗夜中，映和着我的心跳。与早上淫欲激发的狂跳不同，此刻我的心跳是那么的平静而有力。

“你好，哪位？”

暖暖的问候融化着心中的坚冰。

我没有吭声，任凭时间的流逝。

那边的佳人似乎觉察出了什么，淡淡地问：“是文景么？”

“是……是我。”

又一阵沉默。

“婷婷，我……”

“很抱歉……请叫我雯婷……”

“不！不！该抱歉的是我……”

“……”

“……”

“文景？”

“什……么？”

“今天的特大号牛排很好吃。”

“婷……你……记得么？”

“……我会记住我想记住的事情……”

“……”

“我不知道什么催眠术，我也不懂那些暗示。我只明白，自己记得你在那个餐吧里对我说过的话。”

“……我说了什么？”

“你说和我一起开餐吧的想法很可爱……”

“……”

“文景，你知道么？我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记住大部分白天发生的事，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今天是我这一年里最快乐的一天。”

我激动起来：“雯婷……我……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和我分手只是想帮我！我……不该对你做那些事的！”

雯婷轻轻叹了口气。

“你能原谅我么？”

我忐忑地问。

一阵令我心悸的静寂。

“你能原谅你自己么？”

雯婷幽幽地问。

我呆若木鸡。

“等你能够原谅自己的时候，再试着给我打电话吧……”

夜色空灵，静若无物。

（尾声）

这个城市里有太多的幻想。

有的人幻想钱。

有的人幻想女人。

有的人幻想当世界主宰。

有的人幻想做战争统帅。

可是幻想终究是幻想，现实终究是现实，如何把幻想照进现实，恐怕就没多少人明白了。

年底的时候萧君和雅蓉卖了诊所，做好一切妥善安排后移居到了纽约。

他们从那边给我寄来了婚礼照片，为此我还专门打电话骚扰过他们，说结婚这么大的事干嘛不叫上我。

他们笑着说等我结婚的时候抱着宝宝过来吃喜糖。

我衷心地祝福他们，当然我也衷心地祝福我自己。

我用从萧君那里借来的钱在大学旁边开了一家主题餐吧。

餐吧的名字嘛，就叫做‘幻想照进现实’。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比较辛苦，但每天看着一批批的情侣或朋友来这里‘消磨时间’，我还是会感到非常满足。

餐吧鼓励来这里就餐娱乐的顾客说出心里话，不管是情侣拌嘴，还是伙伴闹矛盾，餐吧为他们提供了互诉衷肠的环境。

我不得不说，自己的餐吧确实帮助了不少的人。

渐渐的，我的餐吧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也成了学校里大部分学生的休闲之地。

为此我每半个月便会举办一次主题活动，比如这次的活动，名字就叫“找回失去的爱”有点酸溜溜的，不是吗？

可是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愿望。

自从那次电话后，我没有再联系雯婷，因为我无法确认自己是否原谅了自己。但现在，我明白是让自己幻想成真的时候了。

我提前将活动请柬寄给了雯婷，在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找到了自己的梦想。”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也许她已经搬走了？也许她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

我不得而知。

此刻，我守在吧台后，充满希望地看着门口。

琴声悠扬，舞姿曼妙。破镜重圆的一对对情侣在吧中品尝着幸福的味道。

可是我的幸福又在哪里呢？

夜色降临，吧中的人渐渐减少，我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这终究只是我的幻想么？

夜已深，最后一个服务生在和我道别后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茫然地翻着帐本。

她不会来了。我失望地对自己说。

我熄灭了吧中的灯光，转身向内室走去。

突然，辉煌的光芒照亮了整个餐吧。

我惊异地回过头去，那扇虚掩的大门被一双纤纤玉手推开，门外的街灯闪耀，将那一汪美丽而熟悉的剪影照进厅堂。

那一刻，幻想照进了现实。

—— 完 ——